十年一觉扬州梦。王小波去世十年,如果我们对他的认识依旧停留在“思想普及者”这一角色,实际上遮蔽了王小波的价值。王小波卓异并且屹立于这个时代的,是他的小说,不是他的思想。别管他想的,去看他写的吧!
今年是王小波去世十周年,媒体和网络又掀起新一轮的纪念高潮。纪念之主角,与其说是已逝者,不如说是未亡人;纪念之目的,或者寄托哀思,或者抒怀感世,其针对的,永远是自己,是当下。
纪念的“三段论”
陈寅恪先生在《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》中说:“(王国维)先生之著述,或有时而不章。先生之学说,或有时而可商。惟此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,历千万祀,与天壤而同久,共三光而永光!”这其中的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,与其说是表述王国维,不如说是“浇胸中之块垒”。鲁迅在去世前四个月写出《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》:“我以为先生的业绩,留在革命史上的,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。”这大抵可以看做是鲁迅对自己一生的总结。
中国近百年的作家,生前寂寞,死后备极哀荣者不多,鲁迅和王小波可以算是。鲁迅生前多次慨叹自己的寂寞,而在去世后的几十年间,成为一面旗帜、一尊塑像。王小波生前知音无几,作品的出版屡经坎坷,在死后却产生了一大批粉丝、“门下走狗”。
鲁迅死后,被定义为“伟大的文学家、思想家、革命家”;王小波死后,被形容为“浪漫骑士、行吟诗人、自由思想家”。这两种定位,都是“三段论”,三个台阶,步步高,为以后的纪念和阐释定下了基调,画好了圈。
在关于鲁迅的定位中,潜藏着一个价值判断:革命惟大,思想次之,文学老三。
然而,对于今日的读者来说,鲁迅的价值,更多体现在他的小说中(其所呈现的单个的人的孤独和脆弱,跨越时代),而不是他的“檄文”———鲁迅先生留在文学史上的业绩,要远远大于他留在思想史和革命史上的。
在关于王小波的纪念中,我们也屡次看到纪念文章侃侃而谈着他的随笔、思想、行为和由此构成的隐喻光环,而缺少对他的小说的细致分析、精深认识、精妙阐释,所有的只是非专业的泛泛而谈。可以说,“浪漫骑士、行吟诗人、自由思想家”遮蔽掉了作为小说家的王小波。王小波的《黄金时代》和《万寿寺》,是中国文学在20世纪后半期最重要的收获之一,给中国文学带来了喜剧这一文学体裁———王小波类似于法国的拉伯雷,通过对热情和智力的巧妙运用,开拓了中国文学。
思想家淡出,小说家凸显
文学批评上有一个说法,“作品完成,作者已死”。从这点来看,如今对王小波的诸多阐释,并没有说明王小波的面目何在,而是说明了当下时代和读者对王小波的需求。
当下的时代,一方面,人们对文学的热情依旧高涨,另一方面,人们对文学怀有诸多不满。中国的当代文学固然有不如意之处,但是对这些“不如意”的分析被简化成体制问题,读者近十年来对文学的诸多指责,实际上和社会大众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是一致的。读者由此对体制内的作家和作品,产生了不信任感、不亲近感。
在这个时候,王小波作为行走于体制外的“放逐者”,身家清白,和固有的文学圈没有瓜葛,其作品的实验性和独特性,使他拥有了一大批乐于模仿并且对这一“放逐”感同身受的粉丝。
近十年的中国社会,大众意识逐步开放,一些普世的理念、“常识”获得传播,传播途径也日益多元化。
王小波承担了一部分“普及常识”的作用,充当着二传手的角色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的传播功效被放大,既因为其方式通俗易懂,也因为其文采斐然,更因为其优秀小说家身份。作家讲道理比学者讲道理听众多,一方面是作家会讲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读者固有的思维习惯,要从文学中寻找思想和教诲。
中国有“诗言志”的说法,流传了几千年,强调文学必须有思想,并且被思想所笼罩。这种说法固然没错,但一统天下,成为衡量、阅读、阐释文学的标准,就会一叶障目。对于个人来说,思想珍贵,尤其是“自由之思想”,是作为单个的人能够屹立的基础。一个时代不能缺少思想者,因为他能够就这个时代提出问题。但读者必须认识到,文学有着它的独特性,它不承担“指路明灯”的角色,甚至也无益于身心健康,仅仅是文学而已,是好看而且百读不厌的小说、诗歌,不是“时代传声筒”,不是“社会照妖镜”,也不是“思想百宝箱”。
十年一觉扬州梦。王小波去世十年,如果我们对他的认识依旧停留在“思想普及者”这一角色,实际上遮蔽了王小波的价值。王小波卓异并且屹立于这个时代的,是他的小说,不是他的思想。
别管他想的,去看他写的吧!
□王文佳(广州媒体从业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