赏云协会,和它的59000多个会员
中国新闻周刊记者/仇广宇
发于2022.8.1总第1054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2020年4月的一天,挪威人比尔·施瓦布发现了自己去世父亲的一首诗,诗中描绘了大雨倾盆前的云朵。他把这些词句配上云朵图片,贴在了他和父亲都喜欢去的一个网站——赏云协会的论坛上。他收到了热情洋溢的回复。
施瓦布是“赏云协会”59000多个会员中的一位。这个创建于英国,以抬头看云,打卡拍云为主业的组织,早已在互联网上享有盛名。每天早上,会员们会收到协会推送的“每日一云”图片和精心编辑过的一条短短的文字,颇具仪式感。
打开赏云协会的网站,人们能看到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在上面延展:有人拍下了像飞碟一样的高积云,有人捕捉到如同星球大战里的“尤达大师”一样奇怪的云朵,有的云看来像一只喷火的巨龙,有的像羽绒服里的鸭绒,还有的像长着七个手指头的手掌……
诞生18年之后,赏云协会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博物学相关的组织,它已经成了会员们的日常习惯和情感慰藉。人们一起拍云,看云,写诗,作画,结伴去大自然中放松,分享心事,偶尔,他们也会帮助气象学者收集一些全新云朵类型。而这些关于云彩的记录和故事,让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开始疏离的情感,又重新连接在了一起。
玩笑开大了
“我想知道,关于赏云的书在中国流行,和‘躺平’这个词有关吗?”透过视频,赏云协会创始人、英国人加文·普雷特-平尼好奇地提问。躺在草地上抬头看云,确实是一种舒适的状态。他满面笑容地坐在满墙的图书前面,表情、手势都很丰富,语调轻快,看起来,他确实是那个能够吸引网友跟着他一起一本正经胡闹的人。
给全世界抬头看云的人办一个网络协会,这个主意并不是加文刻意策划的结果,而是他在一次创意演讲之后的“衍生品”。2004年,做过记者、杂志合伙人的加文,受邀到英国康伟尔地区的一个文学节担任演讲嘉宾。此前一年,他刚刚停下自己忙碌的生活,跑到罗马休息。在那里,他看到了无数艺术杰作中绘制的美丽云彩,但当他抬头看向真实的天空时,发现罗马的天空中却没有他想看到的云彩,这件事让他有点耿耿于怀。
加文一向是个天马行空的人。他年轻时,在牛津大学学习过物理和哲学,读硕士时又改学艺术。多年来,他一直和好友一起办着一本名为《闲人》的杂志,告诉大家如何在忙碌中找回自己的休闲精神。朋友们都知道他喜欢看云、观星、逐浪。多年前,为了追逐稀有的“晨阵风云”,他不辞辛苦地从英国飞到“追云圣地”澳大利亚,和滑翔机飞行员一起在云浪中翻滚。
那时,加文一心只想写一本关于云彩的书,但这个创意并不为出版社所接受。当时的出版商担心这本书卖相不好,因为英国人常年生活在阴云密布的天气中,他们并不把云彩的出现当成是个好兆头。但加文不想放弃,为了吸引更多的人过来听关于云彩的故事,他想了很多“噱头”。他在演讲稿里虚构了“赏云协会”这个并不存在的组织,还在其中提到,云彩是希腊剧作家笔下那些无所事事的“懒人”们的守护神,他要为云彩正名,让云彩成为懒人们的女神。他还亲手做了一堆写着“赏云协会”字样的徽章,现场售卖。
事情一不小心就这样“搞大了”,加文演讲当天,屋子里站满了热情的听众,他做的徽章也全都卖光了,很多人当场询问他怎么才能加入这个“赏云协会”。弄假成真的他只好收集了听众的邮件地址,回家之后逐一回复。渐渐地,这些人成了赏云协会最初的一批“会员”,他们通过群发邮件的方式交换了很多漂亮的云朵图片。两个月后,协会病毒般扩散出去,又有近2000人加入了组织??吹秸庵智樾?,加文干脆建起了赏云协会的网站,方便大家传播照片,讨论问题。
网友们的创造力是无限的。各式各样的云朵被传到了网站的云端,一些好学的网友开始按照气象学分类来严格标注这些云彩,而另一些人则开始上传一些“不是云”的云,包括雨后的彩虹,飞机掠过云朵留下的直线型的“尾迹云”,超级天文望远镜“韦伯”拍下的星云图像。除此之外,很多艺术家被云朵的美丽吸引,加入了协会,他们把自己跟云彩相关的诗歌、文章和绘画也都发布出来共享。
做个懒人吧
随着加入的成员越来越多,赏云协会开始变为收费会员制,但会费价钱并不高,最初时每年只有二十多英镑,至今也只涨到了每年三十多英镑。后来,加文开始全职运营赏云协会,每一年,他都会带着大家去大自然中放松,有时他们会聚集在英国的一个小岛上看云聊天,也会筹划着带大家去加拿大观赏极光。
看多了资料,加文开始对会员的年纪进行统计,他发现,欧美地区赏云协会的注册会员中,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占比最高,其中女性比男性稍多一点,大概占到55%。而在中国等亚洲国家,赏云协会会员的年纪会更小一些,以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为主。
欧美的观云群体大部分是琐事缠身的中年人,这件事听起来有些不合常理,但回顾一下历史,却发现此事有??裳?。1991年,加拿大作家道格拉斯·库普朗的畅销书《X一代》描写了一代青年的生存状态,也让这个关于代际的词语变得全球闻名。这些人生于1965年到1980年之间,他们的父母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期忙于工作,对他们缺少关心,而他们在成长阶段面对过世界格局的巨变,这也让他们对政治抱有保守、疏离的态度。比起和家人沟通,他们更爱去户外透气,更爱参加社团群体,也更容易和同龄人建立联系。朋克摇滚,锐舞派对,都是“X一代”抵抗孤独的武器。
到了20世纪90年代,年纪渐长的“X一代”人群开始回归主流生活,像父母一样努力加班赚钱,但也有人秉持过去的价值观,甚至包括很多受了高等教育的人。加文出生于1968年,恰好就是典型的“X一代”。1993年,他和好友一起创办了《闲人》(The Idler)杂志,这本杂志致力于维护懒人的尊严,并持续运营至今?!拔颐且岢?,一个人要珍惜自己不在办公室的那些时光,抵制过度忙碌的生活。这种声音在27年前可是相当‘反主流’的?!奔游亩浴吨泄挛胖芸匪?。
来参加赏云线下活动的,很多都是回归主流生活的“X一代”。人到中年的他们,确实需要依靠一些物质之外的事物来彻底放松身心,赏云协会就是他们的避难所。年近50岁的律师卡洛琳·伯恩,曾在2019年从纽约长岛飞到英国的伦迪岛参加赏云协会的活动,她一直和丈夫、三个孩子生活在一起。从1999年起,她的生活一直被工作、手机和繁琐的家庭事务包围着。到了岛上,伯恩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手机信号,紧绷多年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。除了和大家看看云,聊聊天,探讨科学问题之外,她还能住在一间有200年历史的老房子里,也可以去灯塔附近吹长笛。
懒人与科学
在古希腊作家阿里斯托芬的戏剧中,云朵是无所事事、热爱发呆的闲人最喜欢观看的景观。但气象科学本身就是一个由跨界和业余人士创立的学科。19世纪,英国化学家、“气象学之父”卢克·霍华德首先对云彩进行了分类。一个世纪后,气象爱好者拉尔夫·阿比克龙关注到了霍华德的记录,他也开始在世界旅行中记录不同的云彩。1896年,阿克比龙和一位瑞典科学家合作出版了世界上第一本《国际云图集》。从此,这本图集成为全世界气象学者和观云者的权威参考手册,如今,它被归到世界气象组织(WMO)旗下进行管理。
过去,观云是气象学家的必备技能,也是他们收集气象数据的手段,但随着科技发展、雷达和卫星的普及,用肉眼观测、记录云朵形态不再是科学研究中的刚需。于是,观云逐渐演变成一种具备博物学性质的文艺休闲活动。现代社会的很多观云者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记录美丽的云朵,他们依然从微观层面,严谨地观测、记录着。这些记录,依然能够见微知著地为气象学家的研究提供帮助。
2006年,居住在美国爱荷华市的赏云协会会员简·维金斯拍下了当地大雨倾盆前的天空景象,画面上,整个天空覆盖着灰色云层,点缀云间的是黑色的粗粝线条,看起来极度妖异。很多人表示可能见过这种云彩,但又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。大家聚集在赏云协会的网站上,饶有兴致地跟帖为它命名。有人给它起名“西斯廷”,因为这片天空让人想到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绘画,还有人叫它“熔岩枕云”。
2009年,加文开始在媒体上推广维金斯拍下的这类云朵。为此,他还向英国皇家气象学会的气象学家小组作了汇报。越来越多的观云者开始收集类似的云彩照片。中国的观云者、昆虫学者计云也是最早拍到这种云的人之一,2013年的某一天,他看到头上的天空布满了黑云,如翻涌的黑色海浪一般诡异。为了捕捉这一大片云的样貌,他拿着相机坐上了从北京到天津的高铁,终于拍下了这片天空,并把照片发表在了气象学的专业书籍中。
经过赏云协会和世界各地网友的努力,2017年,国际气象组织终于将这种云彩纳入《国际云图集》,并将它命名为“波状粗糙云”,也叫“糙面云”。这也是世界气象组织(WMO)60多年来第一次在《国际云图集》中收入新的云朵。同样在那一年,世界气象组织把3月23日世界气象日的主题定为“观云识天”,以肯定这些热情的观云者为科学研究作出的贡献。
虽然自身对研究云彩分类感兴趣,但加文并不想把这个协会搞成一个纯粹的博物学群体。他始终把云彩当做连接人们关系的纽带,希望人们通过云彩交上朋友。在他撰写的观云手册中,他明确告诉其他的追云者们,如果记不住他在书中写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专有名词,也没关系,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记不住。
在加文心中,比研究云彩本身更重要的,是通过云彩连接起来的、人与人之间的珍贵情谊,这种情谊甚至超越生死。他一直记得的一件事是:一位老人曾经写邮件提到,她的丈夫去世前是赏云协会的会员,去世之后,他希望亲人把会员证书放在棺材上。另外,也有一些会员会“抢注”一个赏云协会的会员,作为给自己新生孩子的礼物?!鞍汛蠹伊翟谝黄鸬?,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这片天空?!奔游亩浴吨泄挛胖芸匪?。
(北京天文馆副研究员、《云彩收集手册》《一天一朵云》译者王燕平对本文亦有贡献。)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2年第2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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